第一次接觸到道德傷害(Moral Injury,或譯「精神傷害」)的概念是在芝加哥大學修讀道學碩士時,在一門名為 「人類經歷暴力之後 」的人類學課上。

道碩學程要求我們每人在學程之間一年自選實習機構,我選擇在我聚會的教會裡服事。那ㄧ年稍早之時,我們教會發現了牧師濫用權力的情況,解除了他的領導職務。

起初,我學校的主管人員擔心,讓我在一個多數會眾仍然感到被背叛和不安心的教會裡工作,會是個壞主意。但我想在一個正在探索如何好好的「建造社區並正確地管理自身權力」的教會裡實習——而不是在一個為了讓教會運作更順利就掩蓋掉這類對話的教會裡實習。

實習進行到一半時,我選修了這門課,希望它能幫助我理解我所在的社區正在經歷的事情。教授告訴我們,她的目的是探索「曾經遭遇過的暴力會如何改變我們,或者更確切地說,暴力是如何『未曾離開過』我們。」

透過研究各種案例,我了解到,創傷不一定是指某個人如何受到傷害,而是指他們如何背負著自己受到的傷害。我還學習到,創傷後壓力症(PTSD)的概念是由心理健康專業人士治療越戰老兵時所提出的。

不過,最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道德傷害(精神傷害)概念。這是一個由在軍隊服務的心理諮詢師提出的專業名詞,他們注意到退伍軍人身上典型的PTSD症狀的觸發原因,並非來自關於自己性命受到威脅的記憶,而是來自深深違反他們道德認知的行為。例如,當士兵服從其所信任的上級的命令,去執行他本人認為應受譴責的行為時,道德傷害就可能發生。

雖然典型的PTSD和道德傷害有許多相同的癥狀,如憤怒、焦慮、失眠、噩夢、脫離現實和自我毀滅等自我應對機制,但像後悔、悲傷、難過、內疚和羞愧這樣的情緒通常更集中出現在受到道德傷害的情況。

理論家們對如何準確定義道德傷害的細節仍無共識,但多數文獻似乎都同意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每個人都有「關於事物應該如何運作以及一個人應該如何在這個世界上行事的基本假設」。而當我們目睹必須親自實行與這些深層假設不一致的有害行為時,會因此而罹患道德傷害。

這種行為可能是出於我們自己,也可能是出於其他人、某個團體、某個組織,或以上共同的行為。這意味著我們會將潛在的道德傷害事件理解為對 「正確行為模式 」的背叛,可能是有權威地位的人親自做出,也可能是某個人在與自己有重大利害的情況下所做。

最終,道德傷害可能取代一個人對自己、他人和超越的存在(如神)的信任,使其開始有「預期自己會受到傷害、剝削和羞辱」的感覺。

讓我感到震驚的是,我們教會和我個人所經歷的情況符合可能導致道德傷害的事件。事實上,宗教環境中的權力濫用可能是造成道德傷害的最佳例子。我們領袖的錯誤行為背叛了正確的價值觀——而這種背叛發生在教會這樣一個旨在引導其成員塑造其道德(根據基督的教導)的機構中。

我們之中許多人都認為教會領袖代表著關於「上帝是誰、祂正在做什麼,以及祂想要我們做什麼」的合法榜樣及權威——這些關乎著我們生命裡最重要的靈性事實。對於許多人來說,「教會生活」的重要性關乎著我們與上帝之間的關係、與其他信徒之間的社區,以及我們自己的靈魂。事實上,許多理論家一致認為,當道德創傷與一個人的神聖感(宗教生活)有所關聯時,人所受到的傷害會更加嚴重

以這個方式思考教會和我個人心中的傷口,讓我感到一種解脫。幾個月以來,我不斷羞愧地想著:我怎麼了?我們怎麼了?難道我不知道基督徒也會做壞事嗎?難道我們不知道教會領袖可能會誤導羊群嗎?但對道德傷害的理解讓我想起一個簡單的事實:人類不是為了背叛而生——上帝創造我們不是為了讓我們背叛他人或被他人背叛。

我們不應再視屬靈虐待所帶來的悲痛為愚蠢和可恥的表現,而是意識到,「背叛」能如此深刻地傷害和破壞我們,正是因為,身為上帝的創造物,我們被造來追求善良及不可動搖的相互信任關係——這是我們的盼望和榮耀所在。

被破壞的信任是所有受造物受到 「敗壞的轄制 」的一個層面(羅馬書8:21。因為 「我們知道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嘆息、勞苦,直到如今,」保羅寫道。「不但如此,就是我們這有聖靈初結果子的人,也是自己心裡嘆息,等候得著兒子的名分,乃是我們的身體得贖。⋯⋯況且,我們的軟弱有聖靈幫助,我們本不曉得當怎樣禱告,只是聖靈親自用說不出來的嘆息替我們禱告」(羅馬書8:22-23,26)。

身為擁有聖靈初結果實的人,我們和聖靈一同與受苦的受造物嘆息。

道德傷害引起的PTSD是否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深切歎息——我們的身體表達出內心深處感受到的破碎,但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一種方式呢?可否假設,因著我們身體承載悲傷的方式本與上帝對受造物的心意相一致,所以這種傷痛不應讓我們感到羞恥?

這樣的觀點讓我們不會束手無策的任憑這種悲痛對我們造成破壞。相反的,它讓我們充滿盼望的等待著,同時參與著身心靈上救贖的復原。不僅如此,以這種方式看待事物可能有助於我們在應對彼此的悲傷時能更加溫柔和智慧。

了解道德傷害可以幫助我們在自身、教會、人際關係和事工裡更多地注意到它的存在。如果我們希望自己在面對他人的傷痛時不責怪對方,那麼,不帶著羞愧感的認識並治療自己的傷痛非常重要

由於教會中濫用權力的現象如此猖獗,可以預料教會社群內或外有不少人會懷疑我們提出的支持及援助——因為他們以前曾被這些手段所操縱過。

我想起2019年《今日基督教》的一篇新聞標題,「每10個年輕的新教徒中就有1人因為教會權力的濫用而離開」,以及自那時起無數個類似的標題都提到了宗教解構(deconstruction)的崛起和大量基督福音派基督徒的「出埃及(離開福音派,exodus from evangelicalism)」。

今天,許多基督徒在經歷了假先知的濫權後,對任何人(包括他們自己)聲稱「聽到了上帝說⋯⋯」的說法持懷疑態度。有些人對教會領袖感到氣憤,因為他們曾被這類人背叛過。另一些人則對自己感到厭惡,為著自己曾經濫用權力的行為,或者曾經袖手旁觀而感到內疚。還有更多的人對上帝感到憤怒,因為他們曾手無寸鐵的被人「以上帝之名」傷害,深深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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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們可以在曾被傷害和背叛的男女中與神相遇和共處。

在我教會實習那年的大齋期(指復活節前的四十天)期間,另一間地方教會邀請我幫他們教會聖週的靈修書籍畫些插畫。他們請我描繪耶穌受難前一週任ㄧ時刻的側寫。我不加思索地選擇了猶大出賣耶穌,並以一個吻問候祂那ㄧ刻——正是這個舉動導致耶穌被折磨和處決。

後來我意識到,我所描繪的正是我在那次聖週最需要見到的畫面:一位救主,就像我們一樣,被朋友背叛,被宗教領袖出賣。而這位救主的生命、死亡和復活卻正是為著那位朋友和那些宗教領袖。

我想起,猶大做了這件事後所感受到的恐懼正是種明顯的道德傷害,並最終導致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沒有看到基督用自己的生命應許祂終將結束一切暴力。

但在所有暴力被終結以前,讓我們認真對待我們所擁有的權力及責任,將之用在愛我們的鄰舍上。願我們的「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願我們的吻帶來的是真正的祝福,而不是即將到來的傷害的預兆。願我們對公義的上帝的敬拜反應在我們對祂所代表的公義的順服。

否則,我們沒有行為的信心不僅是死的,而且還會帶來死亡。在我們等待上帝的救贖的同時,我們仍有工作要做。

Laura Howard生長於德克薩斯州,畢業於惠頓學院,不久前從芝加哥大學獲得道學碩士,現居伊利諾伊州的惠頓(Wheaton),力求在聖經、神學和文化等方面促進基督教教育。她的道學碩士論文是對福音派中濫用權力現象的神學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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