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VID疫情開始後的幾個月,一天晚上,我把三個孩子哄睡後,一邊觀看國家劇院製作的《簡·愛》,一邊擠出時間在健身車上運動。當我發現自己並沒有同理簡愛的感受,反而共情她刻薄的阿姨時,一股寒意悄悄襲來。

簡愛的阿姨里德太太在不情願中成了她的養母,我驚恐的發現自己竟然與里德太太對簡愛的怨恨產生共鳴。里德太太認為簡愛是個外人、入侵者、問題的製造者。我發現自己每天都對我們五歲的養子有著同樣的情緒。我們一年多前才歡迎他加入我們的家庭。看著自己的情緒在銀幕上的里德太太——劇中的反派角色——身上呈現,讓我意識到自己的道德準則已然塌陷。

從小,身為一個總想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孩子,我總是記得從初代教會直到現代美國福音派基督徒對照顧孤兒的重視。在我所聽過的講道及讀過的基督教書籍中,人們對領養的描述都是正面的:聖經用「領養」的概念比喻上帝如何接納我們進入祂的家庭(羅8:14-17,弗1:5);領養滿足了一個孩子最重要的生存需求;領養是一種美好的愛的行為。做一名熱情洋溢的傳道人或跪地禱告的勇士可能不是我最擅長的事,但至少我能做到歡迎一個孩子加入我的家庭。

當我開始和我未來的丈夫約會時,我剛從在中國一間孤兒院服事殘疾兒童的暑期義工回來。在我們的願景中,領養一直是我們建立家庭並將上帝寬廣的愛傳遞給需要幫助的孩子的計畫一部分。

在結婚並有了兩個親生孩子後,我的醫學訓練終於結束了,我們的生活也相對安定下來,我們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閱讀有關領養子女的書籍。我參加網路上與領養相關的論壇。我們也認識了其他曾領養孩子的家庭。

當時,與領養議題相關的批評聲越來越多。已經成年的被領養者以及其他倡議者合理地強調美國國內跨國領養流程裡的系統性缺陷。其中包括從腐敗到脅迫、跨種族家庭關係到訴訟糾紛。領養孩子的過程比我在教會裡被灌輸的簡單畫面要複雜得多。

然而,我仍然堅信,對家庭的需求仍然存在,尤其是那些患有病症的年齡較大的兒童,因此我們繼續透過一個有信譽的海外機構尋求領養。那時我們認為,我們是心胸寬廣的人,是有愛心的父母。愛任何一個孩子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簡單,尤其是愛一個和我們有相同種族和文化背景的孩子。

然而,當我們把從台灣領養的孩子——我們家的老三帶回我們家時,實際的感受卻像一顆炸彈在我們原本平靜的家中爆炸。

我們沒有預料到,要向我們新來的四歲孩子自然輕鬆地展示如我們對待我們兩個孩子那樣的愛有多困難,尤其當他似乎已決心拒絕我們的愛和溫柔,好讓每個人感受到他的痛苦那樣——被迫與他原先的照顧者、國家和熟悉的環境分離。雖然這在領養過程中很常見,但情緒的雲霄飛車還是讓我們疲憊不堪、心力交瘁。我不斷提醒自己,這是我們自己選擇的,而我們帶回家的兒子在這種情況下沒有自己的選擇權。

更具挑戰性的是,我們五歲和七歲的孩子也很難適應。他們並沒有這樣要求,但突然之間,他們有了一個弟弟,這個弟弟會弄壞他們的玩具,偷吃他們的萬聖節糖果,還會故意挑釁他們以引起他們的反應。他們和老三之間沒有經歷過甜蜜的嬰兒期來培養對彼此的依戀。就像一道閃電,突然之間,他們原本的生活、家庭和家裡都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我的保護天性在我心裡相互矛盾:我最年幼、最新、最脆弱的孩子需要我無條件的愛、大量的正面肯定和一對一的關注。同時,我原本平靜而快樂的老大卻反覆地用頭撞地板,把痛苦發洩在自己身上,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該打弟弟(雖然這確實發生了,是的,我們嘗試過多種形式的治療)。

這樣的家庭氛圍持續的時間之久,遠遠超過我們被告知的「最初幾個月」的適應期。四年過去了,我仍常常感到絕望。

我們很幸運擁有一個理解我們的教會群體;我們的主任牧師和他妻子領養了11個孩子。他們成立一個每月相聚一次的領養小組,在這個小組裡,我們看到大家暴露自己的脆弱,彼此坦誠敞開。聽到其他在領養路上走得更遠但仍在應對巨大挑戰的父母的故事,既令人生畏又帶來安慰。

但是,即使有這個寶貴的空間和其他支持著我們的友情,身為養父母的掙扎所帶來的深深的羞恥感還是讓我感到崩潰。從小到大,我一直被教導領養是美麗的、珍貴的、是上帝的旨意。為什麼我沒有這種感覺呢?

我需要解釋ㄧ下引領我至這一步的神學。在教會裡,領養孩子常常被用來與上帝「領養」我們進入祂的屬靈家庭相比較。但當人們使用這種比喻時,經常忽略領養的概念在過去兩千年中發生了哪些變化,以至於非常不幸地,養父母在這種類比下常被視為「拯救了」孩子的人。

這種思維忽略了孩子曾經歷「被拋棄」的打擊。我們領養的孩子,尤其是年齡較大的孩子,在他們的生命裡已經歷過太多的失去和悲傷,而這可能以依戀障礙、信任受阻和創傷等形式展現出來。我們不是上帝,無法奇蹟般地治癒這些傷痕。

然而,當教會將領養過度簡單化——僅僅視其為上帝計劃的榮耀體現、解決墮胎議題的答案,或宣教的一種形式——我們扭曲了這種複雜的關係,讓養父母從一開始 就陷入失敗的境地,因為這種思維使我們扮演一個從來就不屬於我們的角色。領養不是萬能解藥;相反的,它是一段漫長旅程的開始。

教會應該對領養有更細緻、更現實的描述。有些領養家庭從一開始就能茁壯成長,有些則經歷多年的辛勞。

透過重塑我們談論領養的方式,認識到領養源於人性的破碎,讓人們聆聽各式各樣的領養故事,而不僅僅只有那些簡單或已度過難關的案例,我們可以讓未來的父母更好地做好準備,並將領養家庭可能面臨的困難正常化。我們的目標不是阻止或否定領養,而是確保領養是在現實的期望下進行的。

教會不應視領養為照顧弱勢兒童的唯一(甚至是最佳)方式,而應認真對待保護原生家庭的努力。我們可以努力對抗那些迫使原生家庭放棄孩子的系統性不平等,並給予單親家庭相應的支持。當一位孕婦為如何撫養她的孩子焦慮不安時,我們的第一個反應不應是主動提出領養,而是作為一間教會團結起來,分享資源,使她能負擔住房、托兒所、衣服和食物的費用,並承諾成為她的支持性社會網——某種意義上更大的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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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已領養孩子的家庭來說,提供他們實際的幫助也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每當有人對我說一次「哦,我也一直想收養孩子!」時,我就能得到一頓飯,我大概已經累積夠我吃ㄧ輩子的飯了。

臨時照護——由值得信賴的成年人照顧被領養兒童幾小時或幾天,給養父母一個充電恢復的機會——可以成為不堪重負的父母的救命繩。在領養前和領養後,以創傷為基礎的教牧關懷可以幫助調整人們的期望。這樣的機制應成為一種標準,就像人們期望(甚至要求)要有婚前輔導那樣。

在這段領養旅程中,最讓我痛苦的是,我為自己沒能成為孩子們應得的那種母親而經歷極深的羞愧感。我不想承認,我在電視螢幕上看到的這個尖叫、憤怒、哭泣、苦毒的人就是我自己——我不想承認我已經變成里德夫人了。

甚至,這個動詞——「變成(里德夫人)」都算是對事實的掩蓋。我的自私一直都在,只是在領養孩子後才暴露出來。也許這正是領養給我的最大的考驗:在我作為一個耐心、無私的父母的外殼被打碎後,我被迫看著鏡子裡自己的真貌。一旦外殼出現裂痕,我的自我譴責就會無情地對我叫囂,使我臆測熟人和網友會對我有什麼樣的評論:我不應該為人父母,其他更好的人能有更多恩典來處理領養所面對的困難。

的確,我所缺乏的正是恩典——無論是對待我自己還是我的孩子們。但上帝未曾停止供應恩典。每當我感覺自己如自由落體般墜落時,祂的回應總是無止盡的恩典,一次又一次地接住我。

我們都是普通而破碎的人,盡著自己最大的努力。正如我一位同為養母的朋友所說,當領養之旅很順利時,養父母不應該被視為聖人;當我們暴露自己的掙扎時,我們也不應被視為異類而被邊緣化。上帝既在和諧中,也同樣在失序中與我們同在,而我們的家庭可能永遠無法彈奏出完美的和弦。

在我們領養孩子的第六年,我們經歷到喜樂的瞬間,建立了真實的紐帶關係,並開始癒合,但也許我們永遠都會有尚未化解的悲傷和傷害——不僅僅是來自我家老三痛苦的身世,也來自我養育他和他的手足的不完美的方式。

當我遇到其他和我一樣的領養父母時,我感到不再那麼孤單,也不再被羞恥感吞噬。我想向其他在領養之旅早期階段的父母提供這種安慰和智慧,並敦勸其他基督徒弟兄姊妹也這樣做。當教會把領養形容得太簡單,沒有認識到孩子和原生家庭曾經歷過的悲傷和失去,以及領養父母可能面臨的嚴峻挑戰時,我們不經意地導致這些未來的父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進入領養之旅,並讓那些正在掙扎的養父母沉默,不敢分享他們的辛苦。

上帝呼召我們照顧孤兒,但上帝並沒有承諾這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也不應如此。

克里斯汀·T·李(Kristin T. Lee)在《餘燼》(The Embers)上撰文探討信仰、歸屬和團結的交會點。她也在Instagram上發表關於各類書籍的評論。她住在麻薩諸塞州劍橋市,正在撰寫她第一本關於亞裔美國人基督信仰的書。

翻譯:Jane Hao / 校編:Yiting T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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